疫情后,他们重操旧业-凯时尊龙官网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杜佳冰
从导游吴经荃最近的朋友圈出发,可以去往世界各地。
他最多一天发10条旅游团广告,用“‘泰’想你、‘菲’去不可、穿‘越’人海、来‘柬’你”的文案吸引游客。
发出这些消息的时候,身高185厘米、体重190斤的吴经荃仍蜷在车里,在青岛市区兜转,每天跑10个小时网约车。两个月以来,他发了83条出境旅游团的广告,找他咨询的人不超过5个,成交量是0。
他还在等。许多和他一样,在疫情中迫于生计转行的人,蛰伏着,等待了3年。终于等到大地回暖,有了重操旧业的希望,只是这个过程要比想象中更漫长一些。
暂停
“现在什么行业最赚钱?”房产中介刘壮睡不着,在各个app之间辗转询问。
他不得不停下来,再换一次工作。2019年末是他职业生涯第一次中断,疫情来袭,刘壮没法再带客户进小区看房,于是在辽宁老家找了一家烧烤店,给后厨切菜、收拾海货,干了7个月。
2020年7月,他重新观望中介市场,来到上海工作,事业再次步入正轨。
他勤勤恳恳,这些年攒了二十几万元,想认真做笔小生意。去年秋天,他在上海中环租了3套老房,计划重新装修后租出去,自己做二房东。房子刚收拾好,去年年底感染潮又来了。
房子一时间租不出去,空置着,但给大房东的租金还是要付。3套房子,每季度房租将近6万元。“超过15天不交租,合同会被解除,房子也要收回。”他投了20万元装修,“不可能还回去的”。
一个月之内,他花光了全部积蓄。为了周转房租,又背了10万元债务。
“好像不服输的劲头用错了地方。”他不明白,“感觉自己很努力,但又好像在原地画圈,根本没有动。”
冬天是租房淡季。无论如何,他得先转行,度过自己的经济寒冬。
导游吴经荃的“寒冬”是在春天到来的。2020年3月17日,入境隔离新规颁布后,吴经荃就再也没带团出去过。他在家里等了一年多,盼着行情能好转。直到存款撑不住了,2021年7月,他决定暂时另谋一条生路。
差不多同一时间,外语乘务员林皓彤也离职了。那时她已升任见习乘务长,留着一头干练短发,合照时站在一排乘务员的正中央微笑。疫情后,国际航班锐减。2020年底,林皓彤从纽约飞回中国,就再也没出过国门。她留在广州,过了七八个月几乎没有收入的日子,逐渐失去了信心,在民航业的离职潮中递交了辞呈。
探路
从决定转行的第一天起,吴经荃就在等着回去。
这个目标限制了他的转行范围。他的导游证挂靠在旅行社,社保也是在那儿交。如果投了简历,又要求“不投保”,用人单位也知道他干不长远,不会轻易录用。权衡之下,吴经荃决定去跑网约车。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曾是他的座右铭。前者他自知不擅长,大专毕业后,兜兜转转,当了“行万里路”的出境游导游。疫情前,他到过12个国家。这两年,“行万里路”成了另外一回事——营运车损耗大,每跑1万公里,就得保养一次车。加上房贷和车贷,这辆车的使命是每月挣出8700元——每天290元。
为了尽快还债,2022年的最后一天,前房产中介刘壮把西装塞进行李箱,搬进了12人一间的骑手宿舍。他30岁,每天工作12到15个小时,随身带一瓶可乐,“没劲儿了喝一口”。下午3点午高峰结束,才坐下来吃第一顿饭。
认真是他最擅长的事。高中毕业后,他应征入伍,在部队学会了“打扫卫生要把床底下和门框上的灰都擦掉”。入行中介后,哪怕租赁合同以外的事,他“能做好的”也“一定做好”。有租客需要一张桌子,房东不给配,他没事儿就在小区的垃圾回收站溜达,看到别人不要的,就给租客搬上去。
这一次,为了记录自己的转行尝试,他注册了一个社交账号,起名“加油鸭”。每晚12点收工之后更新视频,在夜幕里总结自己一天的业绩。
正式送餐第一天,他完成了35单,站点排名21/50。他不服输,晚上睡觉前,要把白天没找到的商家位置和小区位置再复盘一遍。“也是争强好胜。人家一天能送个六七十单,挣个五六百块钱,你比人差啥?”
第六天,他的站点排名跃升第1,用15个小时送了65单。第八天再度登顶。
在他心里,多跑2单,一碗面条钱出来了。每天多跑5单,月底多挣1500元,房租和租车费就够了。雨天他没备雨衣,原本打算收工,“又偷偷跑了7单,反正也淋湿了,再挣个一天吃饭钱!”
为了上海市政府的骑手留岗补贴,过年他没回老家。有个客户顺便把家里的3只小猫留给他照顾,“一天去喂两次,给60元。”
后来的视频里,他有了雨衣,又有了围脖,在一个雪天的夜晚骑着车笑谈,说自己买了加热鞋垫,很快就要到了。
业绩好的时候,他在视频结尾信心十足地喊“加油”。如果送错了餐,出了绊子,则勉励自己:“今天不太完美,不过明天应该会更好的!”
在账号后台,他收到过一百多封私信,问“转行送外卖好不好做”“能挣多少钱”“需要准备什么”。屏幕背后的焦虑让他想起自己辗转难眠的夜晚。几乎每条私信他都回复,其中有一个本科毕业找不到工作的河北女孩,他告诉她,“别想那么多,不管做什么,先去试一试。”
苦守
33岁的吴经荃坐在车里,觉得自己胖了些,皮肤也粗糙了。
他做了3年导游兼化妆品代购,分得清哑光、丝绒和镜面款的口红,用的是成套的男士水乳和面霜。那时候,他在意与旅客相处的细节,买了五六瓶香水换着喷,“得让对方觉得愉悦,愿意跟你多交流。”带团去泰国,他给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涂上spf50 的防晒霜。
现在,他什么防晒霜也不涂,只给靠车窗的左臂套了条冰袖,有时候太阳烤得皮肤疼。他变得沉默了些,不再喷香水,觉得和大多数乘客的交集不过十几分钟,有时遇上喝了酒闹事的,“浪费那香水干啥?”
他闷在车里,也很少开窗。按喇叭的声音涌进来,会让他更加烦躁。他宁愿把那个嘈杂鸣笛、肆意变道的世界隔开。有时,他会想起自己带团去过的那些地方,比如沙巴,那儿有原生态的风,能看到很美的落日。晚上收车回家,他有时做梦都梦到旅游恢复了,自己真的拿着小旗在带团。
他在网上挂了“司机兼导游”的兼职,但活不多。青岛旅游旺季,遇到外地来的乘客,他话会多些,会说起自己从前是导游,为他们介绍青岛、推荐好吃的餐厅,聊得对方“舍不得下车”。
吴经荃毫不掩饰当导游时的自信,觉得自己“浑身散发着光芒”。他笑称,自己理想的工作是“不劳而获”,而导游恰好符合这一点——“出去玩就能挣钱”,回来还能“吹牛”。
有一次,一位旅客擅自离队,被街头的“飞车”抢走了背包。钱包、护照、手机全部丢失。吴经荃联系警方、大使馆和移民局,开了一系列证明和通关文书,才把旅客带回国。他享受靠自己的职业积累去闯关的成就感。
发生“飞车”事件后,他在网上定购了一批贴纸,让旅客贴在护照上。上面印着中英双语的说明:“如果你捡到了我的护照,请联系我的领队。”疫情席卷而来时,这批贴纸还有几千张,成卷堆在家里。
他手机里查航班的、记录旅游团信息的、代购用的软件,也闲置了两年。但他一天也没删过,“巴不得赶紧用上”。
每天,他有一套固定的信息获取流程:翻看一遍关注的导游之家、泰国中文网等公众号,在新闻客户端上了解疫情动态,再点进同行群聊里看看大家都在讨论什么。那里偶尔有些小道消息,但吴经荃“被欺骗了太多感情”,已经不信了。
有个新闻资讯app,每天会发布疫情发展的曲线图。2021年有段时间,吴经荃记得,那条线几乎每天都是下降的趋势。他兴奋极了,用一套自己想出来的公式算数,最终得出结论:“一两百天之后,这疫情就结束了!”他回忆,“那时候真是一天比一天有干劲儿。”——直到曲线后来再次上涨。
原点
林皓彤大概已经过上了吴经荃期待的那种生活。
3月10日,她戴着一顶棕色的小圆帽,飞了两年以来的第一趟航班。从阿布扎比出发,目的地是以色列的特拉维夫。那趟航班有很多犹太旅客,他们不吃猪肉和贝类,热食要分开加热。除此之外,林皓彤不记得有什么新鲜之处。
她已经有几千小时的飞行经验,心态平稳,操作熟练。在新的航司工作以来,她收到过3封来自机组的感谢信,“确实带来了一些成就感,但还是不太持久”。重回云端后,她反而不再期待飞行,甚至为“回到原点”失落过一段时间。
林皓彤当初离职的另一个原因,是想趁这个“绝望”的机会,寻找自己的职业转型。2016年,她从辽宁锦州一个二本院校毕业,希望能看看更大的世界,于是应聘了外语乘务员,想借工作之便环游世界。
尽管她后来发现,这份工作的内容本身“没什么价值”。“更多时候还是服务性的情感劳动,我能帮助到别人的地方,可能就是多加两杯橙汁。”
她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一点,认为职业幸福感并不来源于工作本身,而是工作带来的结果——国企待遇、休假福利、免费机票和看世界的机会,因此又工作了第三年、第四年。“如果不是疫情,我的人生轨迹大概会是一直飞。”
疫情使这个轨迹失去惯性,离职后的林皓彤希望找到一份“真正帮助别人”的工作,有“由内而外的幸福感”。当时26岁的她投了四五十份求职简历,应聘成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助理。
为此,她买书学习,期待尽快熟悉公司业务,有专业上的成长。入职当天,她穿了条得体的连衣裙,向同事们问好,他们惊奇地回应:“哦!你就是我们公司新招进来的空姐?”“一听你打招呼,我们就好像在坐飞机。”
后来她才明白,自己更像是董事长夫人24小时的生活助理。要帮她打点社交关系,给她的外文化妆品贴上中文标签,为她点菜,然后站在包厢外等着加菜和买单。
林皓彤心里不大舒服。她坚持了3个月,认为得不到锻炼,想申请调岗,被果断回绝:“别以为你是个空乘,见到了很大的世界,其实都是通过飞机窗口去看的,别不知天高地厚。”
林皓彤裸辞了这份工作,又经历了3个月求职期,被一家银行的行政宣传部招了去。她对新媒体传播有些兴趣,相信“没有什么工作是不能通过学习和努力做好的”。
入职后,她被安排的工作是分发水果、布置会议室和安排领导用车,还有领导最看重的一项——每天提前半小时到岗,站在前台,对所有来上班的同事说:“早上好!”,“就像我在飞机上迎客那样”。
“很羞辱。”那段时间,林皓彤一度后悔自己当过空乘。她迫切地想得到“社会的认可”,但“真正的自己”被掩在标签下。她终于意识到,转行没那么简单。她一再反思自己在航司的工作,认为这些年“心智没有随着年龄成长”,缺乏对自我和外部社会的了解,也没有明确的职业规划。
3个月后,她再次辞职,计划备考中山大学新闻传播学的在职研究生。手边的书从《商务英语口语》换到《老秘书工作笔记》,又换到《传播学教程》。
她找了间自习室,度过了充实的4个月。那里有很多看起来在为工作费心的人,林皓彤常常看他们刷求职网站。有时她在门口散步消食,有人急匆匆跑出来接工作电话,还有人对着电话说,自己最近申请破产了。
那段时间,林皓彤也规划过短期内的择业范围。两份工作尝试失败后,她有些灰心,想先回到老本行,甚至把简历又投回了老东家。那是她最熟悉的“应急逃生门”。在朋友推荐下,她应聘了阿联酋的阿提哈德航空公司。
2022年9月17日,阿提哈德航空公司发来offer,林皓彤松了一口气:“原来我没有那么差劲。”
4月2日,林皓彤回国完成了考研复试。如果考上了在职研究生,入学之前,她又要重新考虑转行就业的问题,这是“一个万年逃不开的定律”。
明天
2月24日,刘壮从简陋的骑手宿舍搬了出来,把长久压在行李箱里的3套西服拿出来,仔细挂进了新卧室的衣柜里。经朋友介绍,他进入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脱下黄色外卖冲锋衣,换回了一身黑。这身行头他穿了7年。领带一系,背也跟着挺直了些。
以前在送餐间隙,他也带人去看房。但对方不信他,打量着一身黄衣服问:“你是送外卖的?怎么带我看房?”“干这行多久了?专不专业?”
这个月以来,他只“带看”了2单,但都成交了。还有个老客户想换房,咨询了刘壮,直接就把定金转了过来,“连房都没看”。
这身衣服还给他一些自信。在刘壮心里,他一直是个房产中介,只是有时在烧烤店切菜,有时骑着电动车送餐,这由不得他。
春天刚刚到来,但还没足够暖和。他装修的那3套长租房终于租出去了,不过是“赔钱租的”。
“今年的行情不如往年。”往年同期,刘壮每天至少带4组客户看房,如今一周只有两三组。
虽然收入不比以前,但他总觉得明天充满希望。他的目标是,要在40岁以前存款100万元,最好“把下半辈子的养老钱挣够”。
吴经荃期待着变化。他的朋友圈里装着每一个细小的政策拐点。2023年1月8日凌晨0时16分,一架来自多伦多的飞机落地广州。他在朋友圈为5000多个微信好友——其中大半是曾经带过的游客——实时播报:“1月8日起,入境无需隔离,出境签证恢复受理。”
1月20日,文化和旅游部发布通知,将试点恢复全国旅行社及在线旅游企业经营中国公民赴有关国家出境团队旅游和“机票 酒店”业务,“即日起,旅行社即可开展产品发布、宣传推广等准备工作”。
这时候,吴经荃已经事先在朋友圈“宣传推广”了25天。
自从12月26日国家卫健委印发《关于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的总体方案》,吴经荃就用红线划出新闻里的“有序恢复中国公民出境旅游”,连发了三条朋友圈,“坚持了三年,始终热爱!”
后来,他也不再跟一些“闹事”的乘客置气了,“反正(出境)旅游已经要恢复了,干一天算一天。”
但据他了解,出入境开放以来,从青岛出发的出境旅游团不超过10个。航线恢复得缓慢,携程旅行相关负责人曾对媒体表示,截至3月21日,出境航班架次仅恢复至疫情前两成左右。
青岛至今没有直达泰国的航班。吴经荃以前带团常走的泰国低成本航空公司——酷鸟航空没挺过疫情,2020年6月结束了运营。
好消息是,有的领队群里开始发导游的招聘启事了。根据文化和旅游部发布的数据,中国旅行社从业人员的数量不断下降,从2019年的41.59万人下降至2021年的27.88万人。旅行社已经开始感到缺人了。
更好的消息是,下周,吴经荃终于要带出境的旅游团了,这是他复工后正式带的第一个团。
他还在朋友圈发着旅游广告,不是为了收客,只是想让朋友们知道,“别把我忘了,我还干着旅游呢”。
(实习生郭凯对本文亦有贡献)